S女士,71岁,汉族,北京人,退休干部。因“心情差与兴奋交替发作25年,四肢发抖、活动不灵活3年”就诊。
精神障碍家族史阴性。既往糖尿病8年,规律服用阿卡波糖片50mg,每日3次,平素血糖控制良好。对青霉素、磺胺类药物过敏。否认外伤、手术史。患者出生于北京,幼年寄养亲戚家。1978年读研究生,毕业后一直在政府机关工作。工作能力强,与同事相处融洽。退休后喜欢绘画及书法,同时在某大学任客座教授。夫妻婚后大部分时间分居,育有1子,家庭经济条件好,家庭关系融洽。病前性格外向开朗,人际交往良好。否认烟酒等不良嗜好。否认其他精神活性物质滥用史。
患者在1993年时首次发病,当时适逢工作不顺利,渐出现心情不好,压力感倍增;工作能力下降,无力应对日常工作,甚至没有能力安排自己的生活;做任何事都不感兴趣;总有负面的想法,担心的事情多,如工作晋升困难、儿子在外会有不好的事发生等;认为自己没用了,对不起家人;夜里睡不好觉,常说梦话。1993年12月首次在笔者所在医院治疗,诊断为“抑郁症”,入院初期联合帕罗西汀片最高40mg/d及米安色林片最高30mg/d治疗,效果欠佳。后行10次传统电休克治疗,药物换用阿米替林片最高200mg/d抗抑郁治疗,4天后患者突然感到情绪特别愉快,比以往做事积极,为防止转躁加用碳酸锂片最高1.5g/d稳定情绪。出院后仅服药半年自行停药,期间患者情绪总体保持平稳,工作能力强,正常人际沟通及晋升都不受影响。
2004年患者的儿子出国留学,患者第2次复发,表现为情绪低落、食欲减退,睡眠时间减少,注意力不集中,胸闷乏力,做事缺乏兴趣,伴自杀观念 及行为。2004年底患者第2次到笔者所在医院治疗,予10次改良电休克治疗(modified electroconvulsive therapy,MECT),药物予文拉法辛缓释胶囊最高225mg/d抗抑郁治疗,症状完全缓解。患者出院后一直规律服药,情绪总体平稳。退休后能参加绘画班,当客座教授等。期间曾出现过不超过1周的持续性的心情特别愉快,突然感觉脑子很好用,变得比以前聪明,未予调整药物治疗方案,逐渐自行缓解。
2014年患者门诊时主诉“噩梦多”,有时在梦中拳打脚踢,有两次自己跌落床下,还有一次将爱人踢下床。考虑患者有快速眼动期行为障碍(RBD),加用1mg氯硝西泮后未再出现类似情况。
2015年患者渐出现右手颤抖,静止时最明显;右手写字欠灵活,似乎有些不听使唤;起初未予重视。后又渐渐发展为双上肢及右下肢静止时颤抖明显;走路迈不开步,常越走越快,止不住脚步;动作都变慢了,如刷牙、洗脸等很费劲,肢体活动很不灵活;便秘。同时患者第3次抑郁发作,表现高兴不起来,整日疲乏无力,话少、活动减少,变得不爱出门、不爱理人。同年就诊北大医院,确诊“帕金森病”,予多巴丝肼片375mg/d、盐酸普拉克索片0.75mg/d、卡左双多巴控释片50mg/d、盐酸司来吉兰片5mg/d对症治疗。患者一直规律服药,肢体僵硬、姿势步态异常、动作迟缓的表现有所改善,偶出现下肢颤抖及僵硬。期间仍维持文拉法辛缓释胶囊最高225mg/d抗抑郁治疗,偶出现心情不好,但总体保持平稳。
2018年2月家中更换保姆后患者感到不习惯,逐渐出现不愿说话,上述症状再发,2周内进展到每天心情都很差;自责,总说自己拖累了家人;经常有想死的念头;睡眠差,晚上常说梦话、乱动,有时还会摔下床。患者 曾拿剪刀、菜刀欲自杀,被家人及时制止,并强制送至笔者所在医院住院。
(一)躯体及神经系统检查
患者生命体征平稳。四肢肌力正常,上肢肌张力正常,下肢肌张力偏高,右侧显著,右下肢轻微震颤。余未见明显阳性体征。入院时精神检查:意识清晰,定向力完整。接触被动,言语声低沉,语量少。存在情绪低落、兴趣减退、精力减退表现,自诉“我的这个病好不了了”“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没什么事能让我开心了”“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承认有轻生想法,想拿菜刀自杀。交谈时表情愁苦,眉头紧皱,对于医生的问话回答很慢。未引出幻觉、妄想等精神病性症状。自知力存在,但求治愿望不强烈,对治疗没信心。
(二)入院诊断
1.复发性抑郁障碍,目前为不伴有精神病性症状的重度发作
2.帕金森病
3.糖尿病
(三)治疗经过
入院后预备行MECT治疗,药物换用度洛西汀肠溶片20mg/d起始逐渐增量;维持原抗帕金森病药及降糖药治疗。同时予支持性心理治疗。
入院第2天,患者交谈接触积极主动,语量很多,情绪高涨,诉“我的病全都好了,心情非常好,现在很有力气”“昨天下午玩成语接龙的时候还脑子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很绝望,但昨晚好像突然开窍了一样,躺在床上觉得思如泉涌”。患者的变化有轻躁狂的特点,且既往有类似表现,但持续不足1天,未达到双相情感障碍(简称双相障碍)诊断标准,因此暂未修改诊断。维持入院后药物治疗方案,暂缓MECT治疗。
入院第3天,患者再次转为抑郁状态的表现,交谈时面容愁苦,答话反应慢,自己觉得思维好像被堵塞了一样,什么也想不起来,认为自己的病好不了了。于是开始MECT治疗,此后1个月内共完成9次;度洛西汀肠溶片渐增加至90mg/d抗抑郁治疗。MECT治疗结束后1周,患者逐渐出现睡眠减少、白天不累表现;话多、语速快,主动跟医生护士打招呼;谈话时声音大,底气足,目光炯炯有神;天天在病房绘画,诉“我昨天画了三幅画、写了一幅字,都送给病友了;今天也要画,送给医生和护士”“我跟病友相处得都很好,就连最不愿意说话的那个病友,自己都可以跟她聊天”。患者出现躁狂综合征表现,持续1周以上,因此修改诊断为双相障碍,目前为不伴有精神病性症状的躁狂发作。治疗方面逐步减停度洛西汀肠溶片,予丙戊酸钠缓释片最高1 000mg/d稳定情绪治疗。3周后患者情绪逐步稳定,睡眠也基本恢复正常。
3个月后随访,患者维持丙戊酸钠缓释片1 000mg/d稳定情绪治疗;抗帕金森药物调整为多巴丝肼片375mg/d、盐酸普拉克索片0.75mg/d、卡左双多巴控释片50mg/d。患者运动症状较前改善,活动变灵活些了,走路也变快了点,步幅有所增加。偶出现肢体僵硬、肢体颤抖,但个人生活卫生基本能自理。情绪总体平稳,偶感闷闷不乐也能逐步自行恢复。但做事积极性不如病前,家人陪伴下才外出散步,与朋友的交往变少。
S女士20余年的病史,向我们展示了神经疾病与精神障碍之间奇妙而又复杂的联系。在确诊帕金森病(Parkinson’s disease,PD)之前,S女士已经有了漫长的情感障碍病史,尽管每次发作都达到了重度抑郁,需要住院采用MECT治疗,但是似乎对S女士的职业发展和个人生活并没有造成显著影响。工作时,她有着受人尊敬的职业和社会地位,退休后也有着丰富的兴趣和安排。
我们先看看S女士的情感障碍究竟是反复发作抑郁障碍还是双相障碍。该患者共有3次明确的典型抑郁发作,前两次在抑郁情绪消退之际都有过一段短暂的“情绪高涨”,因时间较短,都未能夯实双相障碍的诊断,S女士也从未因“躁狂或轻躁狂”发作就医。本次经过抗抑郁剂联合MECT治疗后出现比较典型的躁狂表现,且持续一周,终于让医生比较有把握地确定双相障碍的诊断。这也提示我们“转躁”的风险在情感障碍患者中,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一个年龄段,并不会因增龄而消失。
我们再来看看情感障碍跟PD的关系。我们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情感障碍会增加罹患PD的风险吗?Uwe Walter等对57例平均年 龄55岁的抑郁障碍患者随访11年,有3例确诊为PD,研究结果显示,中老年抑郁障碍患者中,患PD的概率确实比一般人群1%的患病率要高。我们要问的第二个问题是,在PD出现之前的情感发作,究竟应该算是PD的前驱期呢,还是独立的情感障碍?2015年国际运动障碍病协会(Movement Disorder Society,MDS)PD分为3个阶段:临床前期(pre-clinical phase)、前驱期(prodromal phase)和临 床期(clinical phase)。MDS定义的前驱期为存在运动或非运动症状或体征,但尚不足以诊断疾病,在前驱期PD包括的非运动症状中,与PD关系最为密切的症状有嗅觉障碍、便秘、睡眠障碍(快速眼动期睡眠行为障碍、白天睡眠过多)、心境改变(抑郁或焦虑)及自主神经功能改变。就抑郁障碍来说,如果以PD的运动障碍作为指征,在运动障碍出现之前,约有42%已经有抑郁症状,如果以确诊PD作为指征,那么在确诊之前,9.2%的患者曾被诊断为抑郁障碍。根据目前的研究,各个前驱期症状的发生时间不尽相同,但可以发现便秘、RBD、白天睡眠过多以及嗅觉减退往往出现在运动症状出现前的10年以上;抑郁和焦虑发生相对较晚,一般发生在前2~10年。而认知相关症状(淡漠、注意力减退、乏力、记忆减退)在前驱期PD中发生较晚,常发生在运动症状前2年内。
因此,根据现有的研究证据,我们有理由认为S女士的20余年的情感障碍病史增加了罹患PD的风险,但是两者应该是共病关系,而非一个连续的疾病连续谱。
如果说我们要从S女士的案例中吸取什么教训的话,就是老年精神科医生应该对中老年起病的情感障碍要特别留心,不单要关注其情感是否能稳定,认知是否在衰退,还要关注PD相关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