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查房，正准备走进房间，就见着应医生对着我做了个“嘘”的手势，“千万别和吴阿婆谈论她的真实病情，家属说她胆子特别小，骗她说是来体检的，如果让她知道自己患了癌症，那她肯定吓死了，就不肯治疗了……”吴阿婆今年70岁上下，身材干瘪瘦小，总是一副畏畏缩缩、愁眉苦脸的样子。吴阿婆很怕去医院，平时有点小毛病都是自己在家吃点药，忍一忍就过去了，可这次生病好像有点不同以往，下腹部疼痛一直不见好转，迫不得已，才来医院检查。其实检查结果吴阿婆的家属早就知道了，影像上表现为胃癌肝、肺转移，已经是晚期了，没有手术指征，需要做化疗，可家属又怕直接告诉吴阿婆她会接受不了，拒绝住院，一番商量过后，决定骗她说是要全身体检才住的院。于是刚住进病房，吴阿婆儿子小张就找到医生，希望医生能帮他一起撒个谎，在吴阿婆问起病情的时候告诉她，她其实没什么毛病，只不过是来体检而已的。这可让医生们犯了难：如果要做化疗，那必须要取得病理才能制定相应的方案，可是吴阿婆胆子那么小，还不能对她说出实情，要说服她做胃镜又谈何容易呢？

思考片刻，我朝应医生使了个眼色，独自走进了吴阿婆的病房。

“阿婆你好，我是郭医生，来看看你怎么样，住在医院还适应吗？”

“还行吧，就是总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吴阿婆捂着肚子哭丧着脸对我说。

“那你知道你是什么病吗？”

“我不知道啊，我问他们，都没有一个人告诉我，都说我没病。”

这时我发现，吴阿婆嘴里说的“他们”之一——她的儿子正在病房外狠狠地瞪着我。我转过头，接着问道：“那你想弄清楚为什么自己一直不舒服吗？”

“当然想啦，我总觉得自己不舒服，可问他们他们又都不说，心里老担心的……”

还没等我接着说下去，我看见应医生急匆匆挥手向我示意，快步走到我身边，悄悄在我耳边说道：“郭老师你可别再继续说啦，她儿子都已经生气啦，你再说下去他该投诉我们了！”我转过身，正好迎上吴阿婆儿子那狠狠瞪着我的眼神，看看他那攥紧的拳头，紧咬的牙关，看样子还得先做通小张的思想工作才行。

“你刚才在对她说些什么？！不是已经跟你们都交待好了吗，不要跟我妈说她的病情，她胆子很小，根本受不了任何惊吓，出了什么事情你负得了责任吗！”才走到小张面前，还没等我开口，他已经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长串。

“小张啊，你可知道你这样做是在害你母亲？”我看出小张是个孝子，一定不希望有任何伤害他妈妈的事情发生，果然，这句话立马让他一愣，“嗯？怎么会？”“你现在瞒着你母亲，任何信息都不让她知道，你能保证她不胡思乱想吗？其次，你骗她说她没有病，那你让我们下一步如何给她做检查呢？就算她肯做检查，等结果出来以后需要做化疗，你又让她如何接受呢？如果就按你现在的说法瞒着她，你就是在耽误她检查，耽误她治疗！”待我说完，小张语气立刻软和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耽误她，是我妈胆子小，她受不了做胃镜的苦，化疗……那我可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以啊，她的病情不能完全都不告诉她，我保证，等我和你妈妈谈完，她不仅会接受检查，而且还会笑着谢谢我。”小张半信半疑，眼神一路跟着我进了病房，却没有再阻止我和他妈妈交谈。

“吴阿婆，你之前说你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不舒服是吗？”

“对啊，老是找不到原因总是觉得心里怕怕的。”

“那这样的话，你可能需要做些检查才能搞清楚原因，但有些检查可能要吃点苦头，比如说胃镜。”

“不做不做，听说胃镜很吓人，做起来很难受的。”吴阿婆连连摆手。

“那你不做的话我们就无法知道你是什么病啦，与其你整天胡思乱想，担惊受怕，不如趁这次住院彻底查清楚呢？而且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大部分人做胃镜都是可以耐受的，你隔壁房间的刘阿叔就做过，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他。再不行我们也可以做无痛胃镜，只要一点点时间就做好了，做好之后我们就可以大致知道你到底是什么问题了，这样我们才好对症下药，解决你一直肚子疼的毛病，你觉得怎么样？这点苦头你能接受吗？”

“嗯，我想这点苦我还是能吃的，之前都是听别人说，我以为胃镜很痛苦的，听你这么说我也放心了，能查清楚毛病，我也能踏实睡个好觉，那可就太谢谢医生你啦。”说完吴阿婆露出了如释重负的一笑。

几天后胃镜的病理报告出来了，该做化疗了，可是怎么劝说吴阿婆接受化疗，小张又犯了难，看样子还得我出马。

“郭医生，我是不是生癌了？”我刚走进病房，还没开口，吴阿婆就急匆匆对我说，“是的话你可得告诉我，我反正也一把年纪了，死也就死了，没什么好治的了。”话虽这么说，可从她垂头丧气的语气和略带惊恐的眼神里，我看到的仍然是一个人对生的渴望，这时候说实话恐怕并不合适。

“吴阿婆，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有点问题，不过还不是癌症，只是胃溃疡而已。”吴阿婆刹时从刚才的急躁和灰心中回过神来，充满感激地看着我。

“不过对于胃溃疡我们也还是要及时治疗，如果不治疗下一步可能就会恶化，进展成胃癌，所以现在我们需要做几个周期的化疗，也就是吊点盐水，在吊针的时候可能会有点不舒服，比如恶心啊、呕吐啊，不过这都是暂时的，只是在吊针的这一两天里有点难受，吊完就好了，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而且我们可以用点药减轻这方面的症状，让你没有那么难受，你看怎么样？”

吴阿婆没说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我关上门，退出了病房。

隔天小张到办公室找到我，“郭医生你太厉害了，我妈居然同意做化疗了，我是来签同意书的。”化疗如期进行。

再次见到吴阿婆已经是因为第二周期化疗入院了，她一看到我就走上前来主动和我打招呼，“郭医生，你上次说的真的没错，我吊好针回家没两天就好了，一点也不难受了，而且感觉肚子疼也好一点了，真的太谢谢你了！”“那你可要继续好好配合治疗哦。”“一定，一定。”

虽然在临床上，我并不十分赞成家属对患者隐瞒病情，对自身病情的知晓有利于患者做出最有利于自身的决定。但在不同的情况下也要区别对待，对于吴阿婆这种比较胆小的患者，直接告知实情可能会导致患者的拒绝与不配合，因此在告知的时候要循序渐进，可以选择部分隐瞒，说善意的谎言，在交流时先处理患者的情绪，理解对方的顾虑，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制定最有利的策略，一切以患者利益最大化为目的，最终也能使这类患者从最开始的拒绝变成配合，从担心变成放心。

医学，远比科学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