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流行这样两句话,一句是护士姐妹们经常说的:患者一般不会跟医生发脾气,但是对护士就不一样了;一句是年轻医生们经常说的:患者在教授面前一般表现很好,但是对年轻医生就不一样了。对于这两种情况,我也是有所体悟,所以作为一名医生、一名教授,我在科里基本上成了万金油,有疑难和“难缠”的患者,年轻的大夫、护士都愿意找我看一看,我也绝不无故推辞,该出马时就出马,虽然多费了一些心思,但看到患者的病情有了起色,“难缠”的患者脸上露出了微笑,那种感觉也是一般人体会不到的。
虽然已经连续多年都是科室分管患者最多和门诊就诊患者最多的医生,虽然偶尔也会和患者之间发生一些小误会,但总归并没有出现大的纠纷。很多人问我:究竟有什么诀窍呢?教授和青年医护人员之间究竟有哪些区别呢,仅仅是因为患者更敬畏教授吗?其实不然,作为一名医生,如何在行业内传播正能量,构建和谐医患关系,这并不仅仅是医学生应该考虑的问题,也应该是资深医生应该考虑的问题。我经常给医学生们讲不要在学习的时候只关注某些疾病的知识,而应花功夫学习老大夫待人处事的方式和方法,从中吸取经验和教训。
曾经有一次从别的科室转过来一个在妊娠期间出现系统性红斑狼疮合并血栓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的年轻女患者,患者先后辗转产科、血液科、ICU,最后明确是红斑狼疮后转到风湿科。第一天查房时,患者恢复得情况比我预期的要好,和患者及其母亲交流了一下病情并做好必要的处理后,我就去看其他患者了。这时一个年龄较大的男性家属急慌慌地冲了过来,上来就问:“某某(前面提到的女性患者)怎么样,诊断明确不明确?”他说他对前面治疗的医生已经丧失了信任,要求全院会诊,把情况搞清楚。他不光打断了我们团队正在进行的查房,而且在交流中多次打断谈话,一看就是一个“难缠”的患者家属,身边的几位年轻医生已开始小声抱怨:看样子又来麻烦了,下面的日子肯定又不好过了,早知道这样就不应该把她转过来。
虽然他的鲁莽行为,打断了我的正常查房,但是我的心里并没有埋怨他,而是理解他爱女心切,才会慌不择言。我一直微笑着听完这位先生的“控诉”,并且已经断定,这位应该是患者的父亲,虽然我刚才已经给患者和她的母亲交代了病情,但我还是耐着性子给这位父亲再解释了一遍病情。说良心话,对于她女儿这么危重的患者,能够转危为安,前面的医生应该是尽力尽责了;我在查房时还给学生们讲这个患者的治疗结果也反映了最近几年医疗水平的进步,手段增加了,花费减少了,效果提高了。但是这一切患者及其家属却不理解,反而内心充满了怀疑和责问,这就说明不是我们的医疗技术有问题,而是以前的医患交流确实存在问题。等查完房,我专门把患者所有能到的家属叫到一起,把患者的情况和先前治疗的成功之处一一讲明,很快家属就恢复了平静,能够理解并支持我们的治疗,以后每次见到我们查房都会表示一下感谢,再也没有了质疑。
其实在和患者家属集体谈话的时候,我的心里也并不是特别的舒服,可能还有点紧张,担心如果真是摊上一个不讲理的患者,以后科室工作肯定会增加不少压力。但是设身处地、换位思考,那位老父亲的言语完全能够理解,好好的女儿花了十几万元还没有完全度过危险期,对以后的花费和病情的发展产生一些急躁情绪和恐惧感也是在所难免的,但是如果放任这种情绪发展也是很危险的。我清楚地知道作为一个医生不能因为患者的情绪而产生对立的思想,不能受患者情绪的感染而冲动,要始终保持理性和同情心。不管是患者还是家属,他们来到医院的目的都是想来看病并看好病的,并不是来找事,之所以会有对立情绪,肯定是有原因的,医生不光要全面了解患者的病情还要了解患者及其家属的全部背景,如果医生能够站在患者的角度和患者家属一起来分析病情,耐心交流,在告知真实病情的同时让患者看到治疗的希望,就能够彻底放下患者及家属心中的包袱,回到如何配合医护人员更好地治疗疾病的正常思维中来。如果彼此防备、相互怀疑,再多的会诊、再多的签字都是没用的。
和家属谈话到底有没有技巧呢?我的体会是所有的谈话都应该回到疾病的事实中来,医生如果能从患者的角度入手,如实地把自己对疾病的理解和计划告诉患者家属,并分析不同治疗计划的利弊,和患者、患者家属一起选择适合的治疗计划,是能够得到患者的尊重和配合的。疾病的发生和发展必然有自己的规律,医生的作用就是掌握这个规律并帮助患者使疾病朝着最佳的方向发展,虽然医生不能根除大部分的疾病,但是医生和患者的密切配合就能取得最好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一定要相信希望的力量并让患者感受到希望,而不是一味的夸大不良预后,靠吓唬患者来达到提高自己的目的。
我还记得我的一个强直性脊柱炎的患者黛(化名),她找我看病的时候30岁刚露头,已是一家单位的中层领导,名牌大学毕业,研究生学历,领导赏识、同事尊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难得的是她的丈夫也非常支持她的工作,可谓前途无量。但黛有一个难言之隐,就是自从生过女儿之后,时不时会感到腰腿疼痛,僵硬不适,甚至有时脾气也会跟着急躁起来。但黛是一个要强的人,连自己的丈夫都没有告诉。“可能是生孩子落下的毛病,又不影响工作,没什么要紧的。”黛早就给自己下了诊断,所以也没看医生。
黛的父亲曾经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厂长,现在退休在家,像很多老年人一样,身兼数病,终于有一天支持不住住院了。做女儿的,工作再忙也少不了往医院跑,这样才和医生打起了交道。黛之前一直引为自豪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的身体:“我几年也吃不了一片药,从记事起就从没打过针”。陪护父亲的间歇,黛无意间向一个医生说起了自己的腰疼和腿疼的事,该医生极力主张要照一个腰部CT,结果报告是:“腰椎间盘突出”。“看看!让你照对了吧……”该医生接着便解释腰椎间盘突出的严重后果:截瘫、大小便失禁,如果三十岁就有了症状,那可能很早就要坐轮椅了。黛听了以后心里凉了一大截,如果真是这样别说是事业了,家庭维系都困难,于是黛做了手术,但不幸的是术后症状更重了。不光腰疼腿痛,还出现了头疼、颈肩痛、失眠、多梦,整天无精打采,还动不动就发脾气。于是就开始了漫长的求医之路,病却是越治越重。慢慢地领导开始不满意了,连小女儿都不愿意和黛在一起了,说黛太自私,心里只有自己不考虑别人。此后,黛逢人便讲自己的病和自己是如何看病、如何吃药的,黛觉得自己突然有了危机感,感觉事事不顺,虽然还有丈夫的支持,但黛说她感觉到丈夫已经有点勉强了,只是碍于情面不说罢了。黛不得已办了病休,专心看病也有半年了。
黛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到我的门诊,还没等我开口,她已是滔滔不绝了,接着拿出一个大本子,各种化验单登记的整整齐齐,常规、生化、微量元素、内分泌、自身免疫检查几乎查了一遍。有北京的、上海的,还有邻近各省的以及省内各家医院的,应有尽有。照片也有很大一摞,X线、CT、核磁等。时间过去半个小时了,患者还意犹未尽,好像还没有给我表达清楚她的状况。我已经预感到这是一个“难缠”的患者,我明白对待这样的患者必须有耐心,慢慢听她讲,才能取得她的信任。因为我大致已经心中有数,患者各种检查都没什么大问题,查体没有任何阳性体征,比较明显的是全身多处软组织“阿是点”,骨盆X片骶髂关节髂侧有点硬化,不光滑。患者很有可能是在一个轻症的强直性脊柱炎的基础上由于治疗不当、心理负担太大合并的纤维肌痛综合征。所谓的椎间盘突出从反复多次的影像学检查看根本不会引起症状,骶髂关节检查证实了我的结论。
心病还得心法医,在耐心地听完她的长篇大论后,我首先告诉她“强直性脊柱炎并不可怕”,纤维肌痛综合征更多的是功能性的因素,病这么长时间,虽然痛苦不少,但也没出现很严重的后果就是证明。有1/3~1/2的成年人CT会发现轻到中等程度的椎间盘突出,但不会有任何症状,也不会有任何不良后果。黛最后终于接受了我的说法,但告诉我的却是“看了那么多医生,就你说的还像那么回事”。患者可能还是有疑虑,还必须用点药物,我就适当地给她开了些药物,让她回去按时服用,一定会好的。
后来黛又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我们也成了朋友,但我一直不敢告诉她,如果最初她没有因为父亲的病而认识那名医生,不去做手术,而是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以上的病例,相信每一个风湿病医生都碰到过,本是正常的椎间盘突出或膨出当成严重的疾病做一些没有必要的手术,把本来预后很好的强直性脊柱炎非要说得非常严重,这是不可取的。有时候,医生的一句话、一个错误的判断、甚或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些情绪反应,都可能对患者的一生造成很大的影响。作为一名医生,对待患者必须谨言慎行,不能把一个简单的病搞得复杂化,不能为了捞取虚名而故意夸大病情。因为患者教育有时比诊断疾病更重要,语言有时比药物的作用还强大,即使严重的疾病也必须在尽告知义务的同时让患者心存希望。
在人和人交流的过程中产生一些误解是难免的,医患交流也一样会产生误解,只要医患双方都拿出真诚和善意,有什么理由能不相信会形成一股共同抗击疾病的力量呢?患者是来看病的,医生是来治病的,医患就应该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来共同面对疾病。
与人为善,给人希望,是我作为一名医者的良知所在,也是我的诀窍所在。